-

世子爷带走了那只狗。

他将象征身份地位的所有东西留下,褪去玉冠衮服,轻装上阵。皇城巍峨,他走时白衣寡素,神情平和。

大军出征,行过山水。

有生有死,残肢汇淌成河。深夜狂风大作,一座破庙边停下休整。庙断壁残垣,依稀看得出形状。徐流深受了伤,他干脆折断了半根箭矢,一路为了稳定军心强撑,外围血液已经凝固。现在停下来拔箭头,鲜血顿时如汩。

谈善蹲在他身边,企图用手压住。

风雨交加,寺庙木门“哐当”作响。荒废太久佛像不复庄严,经幡断裂。狗身上都是血骷髅,他跑得太快了,咬断了敌军将领半条腿,深可见骨。又帮主人挡了一剑,四肢抽搐。

世子爷在佛像前提膝下跪。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佛前上了三柱香,额头抵地,眼眶通红。

……狗还是死了。

走前用舌头眷念地舔了舔世子爷手背,呜咽了两句,高高兴兴去做一场永不会醒来的梦。

世子爷举剑削掉了佛像头颅。

谈善伸手遮住了狗的眼睛,他想起最开始捡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有一丁点儿小。他看着徐流深颤抖的脊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失去了最后一样东西。

-

最寒冷的十二月,世子爷大败梁军,消息传到皇城王宫,举国沸腾。

黄沙漫卷,每一个军帐中传来欢呼,谈善陪着徐流深坐在高高土坡上,共同沉默。徐流深在看王朝边境线,蜿蜒曲折,百年无忧。

谈善在看他白衣上的斑驳血迹,分不清是他吐出来的还是敌人的。良久,徐流深拄着长剑起身,站起来刹那身体一晃。

这座庇护了王朝多年的山,在众人尚未察觉时开始倾塌。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事,牵着同样遍体鳞伤的马走在回京的路上,跨过山川湖海,秋收后光秃的稻田。在距离京城十几里路的永济寺,他站在山脚下,对自己的副将说他有点累,想一个人呆会儿,然后将马交托给对方,自己上了山。

石阶次第向上,一柱香的路,他歇了四次。

谈善心急如焚而无能为力。

“永济寺”额匾硕大,在面前摇晃,天和地旋转得厉害,景物贴近又远去。钟声浑厚,如听仙乐。

徐流深眯眼分辨,忽笑出声。

他躺在一片碧绿山野中,衣衫整齐,眉眼如故,再无悲喜。

王世子败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未及弱冠而薨。

谈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他舌尖麻木,猛然惊醒一般后退。无数僧人从寺庙中跑出来,天苍苍云茫茫,巫鬼殿中阵法亮,光芒盛盖过太阳。

……

万事万物如走马灯闪过。

谈善在一瞬间想起了所有事情,在他十七岁那年的盛夏,他晕倒在课堂上,被紧急送医。事实上那并不是他第一次晕倒,他常年低血糖,第一次晕倒在浴室根本没有引起重视,他潦草地爬到床上睡了一觉,碰到了十岁的世子涧。那时候还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更多的事,出于对此事仅仅是梦的怀疑,他对内容进行了一定的记录。

在送医期间到检查结束的昏迷,是第二次。

术前他短暂清醒,对陪床的许一多说了一句话。但很快他被推进手术室,白灯和麻醉打下的漫长两个小时,那是最后一次。

接着他醒来,忘记了一些看起来不重要的东西。他休整一年,带着空荡荡的脑袋重新上学,顺利进入大学课堂。

大学第一年的寒假,许一多问他要不要去姜王墓地。他拖着行李箱从破败车站下来,那天连日阴雨的扬沙县城是晴天,空气中传来秸秆燃烧的味道。

与此同时,庞大地宫下鬼的时间流转一千八百年,倾轧过他枯朽身躯。

湿雨如雾,他于剧痛中想起自己要找一个人,却不得脱身,遍寻无门。

但没关系,对方一定会来找他。他只需要等待,等待有朝一日有人来到他墓前,为他献上一束花,再带他回家。

他满心欢喜地等待。

他没有等到任何人。

在一个深夜,他赤脚,孤身走出冰冷地宫。

他见到了本该带他回家的人,承诺不会忘记他的人,承诺第一眼会认出他的人,和他在山风凄雨中对视,又平淡陌生地移开视线。

……

没有能改变过去的办法,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会朝向既定轨道奔流向前。他因为脑部生病才会连接上一个陌生的朝代,思维暂住某一个同频率的人身上。

鬼的能力也并不是撕裂时空让他回到过去。

而是重现。

“你忘了太多事。”

谈善剧烈喘息,鬼和他一同注视千万年前自己肉身的死亡,“想问本宫为什么死?”

鬼笑了,说:“你该问本宫怎么继续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