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知道穷困潦倒的人会卖男卖女,也就该知道在一无所有的人眼中,妻好比能出产的土地,孩子就是财产。到了孩子都卖不出的境地,还有易子而食的可怖。这世上,人最贵,也最贱。四娘是天之骄子,珍贵得无法用财帛估量,是贵人,而在四娘看不到的很多地方,生活着无数贱人。她们的孩子,乃至于她们本身,都是可以用一匹绢帛买断的。”

阿四失语,低头呐呐不能言。

“这些事你要知道,但不能想太多。先改变眼前的,再慢慢考虑长远的事物吧。”谢大学士喝完杯中茶水。

阿四问:“那什么时候这件事才会改变呢?”

“我已经是一个半只脚走进土里老人了,答不上这种问题。如阿四一般的年轻人才能有希望看见的奢求。”谢大学士起身告辞回家。

阿四其实知道的,且只有她知道。至少要等到每个人都能吃饱饭。

这时候,阿四不免有些讨厌起自己上一世所学的,要是读的是能够发明创造的专业,会不会更有底气一些呢?转念想到投胎也不是自己能选的,遂抛开这份无厘头的想法。

阿四把谢大学士的话记在心底,隔日在刑部拿出总结的部分崔家族人触犯的户婚律条例交给刑部王尚书。

至于为什么是尚书而不是孟予,当然是阿四已经充分认识到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容易得罪人的工作,王尚书是个眼见就要退休的八十岁老翁,正适合干这种得罪人的活计。

王尚书果然很为难:“依照旧例,这等小事是不加责备的。”

阿四不敢置信状:“我阿姊,堂堂正一品封国亲王,不小心点着了自家屋子,也要去边关吃一年风沙。为什么臣下犯错却不用受罚?且这些在列的都是朝廷命官,又不是目不识丁的平民,知法犯法合该罪加一等才对。”

王尚书深知有祸不能独自扛的道理,拿出万用的理由:“公主说的甚是有理,只是无旧例可循,需得上书陛下,再做惩处。”

“我辛苦一场,总不能连个决断也没有,就先拟定一个惩罚吧。”阿四早就想好,“我记得有四品官员因上衙前买饼,再不能升三品。他也是违反了律令,这也是违反律令,我看就一视同仁吧。这崔婉的父亲还是个县令,依我看该严查他素日的行径,连圣人律法也不能遵守,平日里误作非为的地方一定罄竹难书。”

王尚书微笑与孟予对望:“孟侍郎以为如何?”

孟予老神在在:“下官区区四品侍郎,岂敢妄议此等大事。”

阿四不管两人的眉眼官司,振振有词地补充:“依我看,就是这十五岁定的太低了,才让人心有侥幸,就该挪到十八。”

孩子是大人的财产,那就用仕途作为威胁。再有的庶民之家,她也仔细查过书了,男人长到十六岁开始纳税服役,十八岁分一顷地,除曾有特许的北境女人和寡妇以外的女人不分田地,赋役全免。

想要改变一个人的贵贱,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增加财产,必须将这一份补上。要是女儿从十五岁开始分田的话,看哪个农家舍得把女儿十二岁嫁出去。

阿四没有贸然向宰相们说出自己要给女子分田的想法, 她在谢大学士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世家士人和庶民百姓是难以共情的,即便是有大善大德之人, 也只是极少数。

她想要给普通的、悄无声息的农女分地, 最重要的是寻找皇帝的支持。

据她这些日子翻书得知,皇帝早年曾推动北境女子分得开荒田地的诏令, 这说明皇帝是曾动过这方面的念头的。至于为何没有推行, 其中的原因, 阿四猜不到, 自然就要去问一问。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和女儿谈话,听见阿四求见, 便推迟了与宰相们的会面。冬婳将阿四迎进来, 并奉上令时鲜果。

阿四这点吃食的上的偏好就和姬宴平对舞伎的偏好一样广为人知, 她惯常地向皇帝阿娘见礼,而后一屁股坐在果盘子边的软垫上开始吃。

皇帝调侃道:“阿四今日就是来我这吃果儿的吗?”

“事是有的,只是见了石榴, 便觉得还能在等一等。”阿四拈一颗石榴籽往嘴里塞,再将没味的核吐出。来回数次,又嫌麻烦, 将艳红的石榴一推,“还是榨了汁给我喝吧, 这样一颗颗咀嚼怪费劲儿的。”

冬婳应了,将一碟石榴交给宫人拿下去榨汁,转过身来含笑道:“四娘早两年都是抓着一把往嘴里塞的,如今也知礼仪了。”

阿四好险没翻出白眼来:“去年我吃石榴脏污了一块领口, 正要回丹阳阁去换衣裳,宫道碰上哪个御史, 好大声议论我失仪,要不是当时王诃的母亲在,我一定上去和老头好好论一论。他在我家里,见到我衣上有污,难道不应该怪他来的不是时候么?”

她是皇帝的女儿,满座太极宫都是她的家,倒是这臣下叽叽歪歪多嘴多舌,真叫人讨厌。

伴读王诃的母亲是御史中丞,阿四记得人,总是给友人留些余地。

冬婳跟着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