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鄜行到他跟前自然地坐下,执起另一樽酒盏,风雪影外,昏昏灯前,映得他鼻目轮廓愈发深邃。

“那是自然。”

寒容与与他碰了杯,仰首饮下一口,望着庭中披霜覆雪的青翠苍松,不由砸了咂舌:

“唉,可惜你府上没有梅,不然饮酒赏梅也算是雪夜中的一件雅事了。”

张鄜举盏从容应道:“十里梦魂乃是百花所酿,你要寻的梅已然在此杯之中了。”

寒容与愣了一瞬,随即大笑道:“在理!在理!世渊说得在理啊——”

他又为自己斟了一壶,懒懒地晃了晃酒杯:“……所以,今日那几个老头找你是什么事?我远远望过去尽是些鹤翥纹样的官袍,想必又是六部那群只会纸上谈兵的老腐儒罢。”

张鄜抿了口酒:“他们来为乔家求情。”

“噢?那求得可有用?”

“没用。”

张鄜望着满天洋洋洒洒的风雪道:“这些人受过乔家太多荫蔽,生怕刨出根来会连带着挖出更多深不见底的东西,先前无端受人馈赠之时不心虚,现在知道要出事才忙着贪生怕死起来,晚了。”

寒容与点头应和地笑道:“看来咱们陛下不似传闻那般‘病重昏聩’啊,先是以立新后为幌子将乔家高高扶起来压你这丞相的气焰,现下利用完了便让你去给乔家最后一刀,不仅自己手上未沾荤腥,还占了个‘圣德贤明‘的名头,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啊。”

“国库空虚,只得出此下策。不过对于陛下而言,下策也是圣策。”

张鄜淡声道:“你以为陛下之前不知晓乔氏暗中笼络门客私下收取他们的贿赂?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只不过他还需要乔泰来对付我,所以暂且将乔氏先保着。等将乔氏一族除了,无论是该还的,还是不该还的,统统都得归到户部这笔账上。”

“前段时间我将长风召回了京,让他和陛下见了一面。长风这孩子虽然行军打仗时颇有他父亲的神威,但脑子还是耿直得只有一根筋,像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恐怕在官场上难有建树,陛下看过之后这才除了大半对我的戒心。”

寒容与闻言不由一笑:“你说这话我倒想起来了,当年在邺城打仗时,那孩子还虎头虎脑地窝在沈夫人怀里,话都说不清楚,当时蔺三还说这孩子眼神太直,以后定然是个比他爹还莽的汉子……”

他话至中途,才觉说错了话,侧眼去看张鄜。

却见那人神色静漠地坐在风雪中,眼睫上沾了白,举盏抿了一口凉透的酒,没再开口。

寒容与见状移开了眼,忙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那什么,你身上的蛊近日还好吧,那小殿下你打算怎么处置,都让他住在府上了……莫非真要扶他去做皇帝么?”

“你既看出长风不适合在这宦海中兜转沉浮,难道看不出那十三殿下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张鄜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只怕到时候也由不得他。”

——这算是亲口承认了。

寒容与瞥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又闭,如此几番过后叹了口气:“说真的,你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我看那孩子也就模样生的好些,再加上气运好些,但若真将他扶上去,只怕日后还得被六部那群人牵着鼻子走。”

“他如今同我走的这样近,若是他的其他兄长日后当了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他斩草除根。”

张鄜道:“况且他也不似你说的这般一无是处,只是阅世未深罢了,先前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无人用心教导,才会养出这般天真散漫的性子。”

“其实他同他父皇年轻时倒有几分相似。”

寒容与哼哼道:“是么?我怎么看不出来?陛下都老眼昏花了还能将你们耍得团团转,那小殿下能吗?”

张鄜抿起了唇:“非是权术驭人之道,我觉得那孩子的骨子里似乎天生有种倔劲,平时好像什么都怕,但真遇到生死关头时却似乎又不怕,连自己的命都能置之度外。”

“那是像他父皇吗?!这不是跟你这死人一模一样吗???”

寒容与咬牙切齿道:“再这样下去你也没几年可活了,可自己当心点吧,丞相——”

张鄜起了身,嘴角带着一点笑:“伤药呢?”

“对了,再给我些白茅根。”

“白茅根?!”

寒容与狐疑地皱起眉:“你吐血了?不对,看样子也不像……你将那小殿下给打吐血了!?”

……

西苑厢房在张府西南角,位置十分僻静,牗窗正对着园中松竹,颇有苍翠积雪,听风敲竹的雅意。

屋中点着暖炉,将地上的黑狐皮的毯子烘得毛泽光亮,外头虽夜雪深重,但却冷不着里头的人。

侍女替张鄜解了氅,委下身去剪那短檠灯上的烛花,透过那扇半透的漆金屏风,却望见床上躺了个人。

那人的身形被帘幢掩得严实,只从帷后不安分地垂出一截盈白的臂来,望上去年轻而健康,似乎是被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