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听她们说话,大概猜到谁是谁,努力记住这些媒婆的称呼,而且特别对王婆的冤家对头张媒婆十分留意。

那张媒婆比王婆略年轻些,徐娘半老,长得倒也白净,衣裳鞋子皆收拾的干干净净的,颜色也不扎眼,说话小声小气,一笑便捂住嘴,颇为贤良淑德的摸样,呆在一群穿红戴绿却皱纹纵横的媒婆中间犹如鹤立鸡群,折实不象是走家串户为人说媒的。

更特别的是,这张媒婆竟是寡妇,一群人明显看不起她。也是,一个媒婆自己的婚事尚未解决,的确尴尬些,但张媒婆仿佛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那些媒婆佯作小声说她闲话,又故意教她听见。她听见了,仍旧是神情镇定,保持一脸温和的笑容。

佳音对这种自重的中年妇女还是颇为尊敬的,站在王婆身后,朝她微笑示好,张媒婆微微一愣,转瞬也回视一个笑容,竟也有一份娴静的美丽。

等了多半个时辰,才来了个的检校,只二十几岁小小年纪,当个不入流的官,张扬的鼻孔都能长天上去,进门先咳嗽一声,屋内声音霎时小了些,几个媒婆忙迎前巴结。簇拥着他在条凳上坐下,茶塞手里,才陪着笑脸问道:“检校大人,您可来了,什么时候李大人才召见咱们?”

检校从鼻孔里嗤地一笑:“府尹李大人也是你们随便见的么?明日仍旧在这里将各家的报备都交上来罢,记住了,只要十四五岁的姑娘,姓谁名甚家住何处都写清楚了,莫胡乱应付差事。”

媒婆们皆露出失望之色,这些人一向爱出风头,原想着借采花案子上蹿下跳地弄些好处,指不定还能立功得朝廷嘉奖,可人家当官的根本不把她们当回事,一时间心思都淡了,嗡嗡地小声抱怨。

检校又道:“你们回去都警醒着,谁家有动静速速报上来,不许隐瞒不报。”

便有媒婆不服气,小声嘟囔:“真出了丑事谁家都不愿闹出来,平民小户人家就指望卖闺女嫁姑娘挣钱,糟蹋了清白,人家定不愿声张,难不成我们上门一家一家地去问,不被打出来才怪!”

那检校登时粗眉倒竖,拍条凳喝道:“这种事能瞒得住么?就是你们不精心罢了,这件采花案子已经惊动当今圣上,出了事谁都脱不了干系,到时候抄家灭门,你们一个一个全跑不了!”

唬得一群婆子跪在地上:“大人放心,奴家们定用心办事。”

送检校大摇大摆地出铺房,一群婆子方才散了。

佳音没见着传说中的顺天府大堂颇为郁闷,远远地瞧着顺天府大门牌匾下的栅栏门和登闻鼓畅想一番,就算了到此一游了。

王婆还惦记着张家和李老二家的婚事,又领着佳音去张家。

原来,媒婆不仅要将两家的儿女说合成,提亲,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全部都需要媒婆跟踪服务。张家和李老二家心怀鬼胎,急着将婚事早早办完,所以,提亲,问名,纳吉,纳征四礼一步到位,只剩下请期,亲迎了。

事先王婆和张家已经请阴阳生算好日子,这厢去张家,和张老爷两口子略微寒暄几句,收好成亲日期的红帖子,领着仆人们推着一大堆礼物又去了李老二家。

王婆递上请期红帖子,李老二两口子自然没有不准的,看见那些绸缎布匹和五十两银子喜笑颜开,这回打肿脸充面子,给王婆塞了红包。王婆哪里看得上那点碎银子,只虚让几下,便面不红心不跳地塞到袖子里,喝了两碗粗茶,领着佳音去了。

佳音没见着四儿,反而松了口气,她实在不愿去想四儿现在究竟知不知道张家少爷是个傻子,索性装鸵鸟,眼不见为净!

王婆晓得佳音识字,待吃过晚饭,唤佳音去她房里,拿出一本册子道:“你将册子里凡十四五岁未出阁的闺女名字都抄下来,明日我送去衙门,你可仔细些,莫抄错了。”

佳音从前曾收藏过一套1957年仿程伟元乾隆壬子年活字本为底本的《红楼梦》,看过不下十遍,因此繁体字认得十有八九不会错,但她却不曾写过繁体字,待要推辞,脑子转了几个弯,含笑接过那本册子,道:“妈妈放心,我一准抄好了不耽误事。”

又从王婆房里拿了笔墨纸砚,佳音去后院厨房叫秀秀:“烦你给我磨墨,妈妈急着要册子,我怕今晚时间不够抄的。”其实,她压根是不知道那些笔墨纸砚如何用。

秀秀应声,两个人一起去房里,将佳音床上的被褥都掀起来,佳音不动声色斜睇着眼睛看秀秀如何动作。

其实平民家哪里有许多讲究,只见秀秀端来半盆水,先将砚堂在水里洗干净,往砚池里加少量水,拿墨在里面不缓不急地研磨,待磨好墨,又替佳音在床铺上铺展毛边纸,将油灯放在跟前,递上笔,笑道:“你慢慢写,我去厨房收拾完了便来陪你。”她一套动作娴静熟练,虽小小年纪,竟颇使佳音想到贤妻良母这个成语。

佳音呆呆道:“秀秀,你真能干,脾气又好,谁娶了你,谁都是修来的八辈子福气,怎舍得让你铺床叠被做黄脸婆。”

秀秀啧道:“又胡说!谁娶了你这个女秀才才真是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