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谁都可以逼他认错,但是张鄜不行——

只有张鄜不行!……

钟淳握紧了袖口,怒睁着眼直视着张鄜,声音涩哑地开口道:

“四哥羞辱我的时候丞相你在哪里?!他故意用掌偷袭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难道只有像个傻子般躺在地上任他百般欺辱,等着他把剑架到我脖子上乖乖认输,毫不反抗才是你口中真正的‘对’吗!?”

“我身上唯一的错就是你们强加在我身上的错!———………”

话至一半,钟淳蓦然只觉眼前一黑,随即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耳边最后的声音确是他三哥声嘶力竭的大喊:

“小十三!!———”

钟曦远远望见钟淳如同一片离枝的枯叶般倒在了张鄜怀中,脸色霎时一寒,不顾身侧随从的阻拦从席中飞身一跃而起,顷刻间便登上了金麟台。

他神色焦灼,却正好看见张鄜的指尖从钟淳颈后的昏睡穴处缓然收回,心下不由一凝。

“丞相这是……”

“十三殿下方才情绪激荡,口出胡言,以致体力不支,重伤昏迷。”

只见张鄜不顾座下众人惊异的目光,俯身将昏睡的钟淳打横抱起,一双漆不见底的眼望向座上的天子:

“他伤势过重,必须立即去寻御医。”

“陛下——”

高座上的顺帝亦从方才的盛怒中逐渐缓过神来,方才张鄜那通劈头盖脸的严斥一定程度上令他的心情舒坦了些。

他看了看那金麟台上在阶前匍匐着请求宽恕的钟戎,又看了看张鄜怀中挂了一身伤昏迷不醒的钟淳,皱着眉揉了揉胀痛的额穴后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罢了罢了,该起来的起来,该治伤的治伤,别在这待着了,我头疼得很。”

“谢陛下——”

“多谢父皇开恩!!——”

“……”

暮色中,钟曦眼睁睁地望着那长冠玄衣的高大身影将钟淳抱着,一级一级走下了玉阶台,心中登时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滋味,面色在夕光中半晦半明。

风腥(十四)

本是中秋团圆佳节,未曾想到最后竟闹得如此尴尬收场。

皇上与皇后双双乘车冕先行回宫,席中的官员士族面面相觑,便更不好腆着脸继续坐在位子上了,只能望着那一桌未尽的珍馐美酒空然兴叹,互相拜别之后便各自唤来自家小僮,相携着乘车驾而去。

彼时天色渐垂,空中还浮着淡金的霞光,远处翠峰如簇,澄江如练,山云皆是一片暮霭之色。

不知不觉,一轮明亮的皎月从云后悄然而出,向人间投去千里清光。

罗汉山脚下桂树成林,行在微冷的夜风中,虽望不见那树间的米粒大小累成的黄金簇,但就算隔着千百里外,却总能闻见那股侵人肺腑而清凉如水的幽香。

张鄜抱着钟淳行至车舆旁,周围的侍从僮仆为其撑开帘幢后,便知趣地悉数退下了,只留了陈仪一人在距离马车十步之处随时听候差遣。

借着一灯如豆的烛火,他低头看向了怀中昏厥不醒的人。

只见钟淳紧闭着双眼,两道长眉拧巴着,像头受伤的小兽般蜷握着拳头,似是怕在睡梦中也被人追着砍一般,连嘴唇也抿成了一道坚实的缝。

他的皮肤本就白得发透,连鼻梁上那道被剑气划出的斜小伤口都显得分外清楚,更不用说这一身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扛下来的伤了。

张鄜垂着眼,将钟淳散落在额际的碎发捋至耳后,摸至那只一诡异的姿势吊在半空中的右臂,把住他瘦削的肩头,倏地在肘节处一扭,便听见清脆“喀”地一声,脱臼的手臂顺势复了位。

“嗯!……”

钟淳全身蓦地一颤,意识不清地呻吟了一声,疼得眉头又皱到一块去了:“轻、轻点……”

张鄜动作一顿,掌心覆住他战栗的肩膀,大拇指指腹抵着那块胛骨或轻或重地按揉起来。

“疼!……不要按了……”

怀中之人的轻呓带着一丝委屈:

“好疼啊……你别按了……”

“三哥………”

“……”

钟淳感觉自己的肩膀像个被人打碎又强行拼凑而成的茶盏,不仅浑身发冷,头脑也晕晕沉沉的,甚至连将眼撑开一条缝的力气都没了。

他在昏过去之前脑中还回荡着钟曦的那声震耳欲聋的惊喊,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那人将自己带了回去。

殊不知这一声刚叫完,“三哥”手下的动作却兀地重了几分。

“……好痛!!三哥你要杀人啦!!………”

钟淳疼得作势要滚成一团,但却被一只大手牢牢地制住了腰身。

“你叫我什么?”

奇怪……“三哥”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死板这样冷冰冰了?

“叫什么都行,反正你不许再按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一会儿,我脑袋好涨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