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与苏堇漫游江南,听过戏园子里咿咿呀呀的小曲,坐过满是脂粉气味的花船。苏堇冲他抱怨,说那几个人分明介绍这花船坐着是游景的,怎么上来了发现满船全是穿的花花绿绿的公子哥和风尘女。黎曦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你看她们能歌善舞的,怎么就算风尘女了,卖艺不也是凭手艺吃饭吗,和大街上的杂耍艺人不是一样的吗。

苏堇嗯了一声,苏堇说那也许是吧,你喜欢吗,你要不要去和他们一起。黎曦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几个年轻的女人在船头唱歌,一群人围在她们身边,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黎曦说不要,我是来陪你看风景的。

歌声被他俩甩在了背后,模模糊糊的听不太清楚。他们两个人坐在船尾,离热闹的人群很远。黎曦半个身子探在船舷外头,手掌半边浸入冰冷的江水,在江面上留下一条蜿蜒的波痕。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苏堇就坐在他身边,皎洁的月光洒下,给苏堇那张脸镀了半边的霜。他转头过来时看见苏堇在闭目养神,鸦羽般的睫毛被映成了白色,他的心中曾经仿佛涌起一层冲动,但那股冲动又最后消退了。他只是那种望着苏堇,仿佛往后余生都能在此刻定格。

有一天他回了客栈便和苏堇说:“我今天遇见我的师姐了,她和我说我师傅隐居了。你还记得吧?我师傅就是现任掌门的大徒弟。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但我觉得我应该回去看看他,你说是不是?”苏堇转过头来看着他,而他继续说,“阿堇,你愿意陪我一块儿去吗?”

苏堇凝视着他。他很少见苏堇那幅表情,苏堇的黑眸中倒映着他有些仿徨与不解的脸,他因苏堇的犹豫而恐惧着,他轻声又喊:“阿堇?”

苏堇皱作一团的眉毛仍未舒展,但苏堇说:“好。我和你一块儿去。”

黎曦于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想,这就好,你没不高兴,你还愿意和我一起,你甚至马上要见过我师傅了。他觉得他此刻就像是谈婚论嫁前等着自己夫婿上门的小媳妇,也许是因为他在他师傅座下长大。他的父亲是将军,平叛的时候殉国了。他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女侠,父亲死后不知他的母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便将年幼的他托付给了他现在的师傅,此后他再没见过他的母亲。他听人家说他母亲去寻仇了,人可能在西域,也许报了仇就回来了。

黎曦想,我母亲本就是胡人,不回来也正常。他是胡人与汉人的混血,从小长得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头发是褐色的,眼睛是浅色的。他想,他母亲说不定是伤了心,就回老家定居了,又或者真和别人说的一样,去寻仇了——他不知道,他上辈子没见他母亲回来过。天地广大,他去哪儿找他的母亲呢?他只能说希望我们两个各自安好。他的师傅对他而言就像是他的父亲,他想带苏堇见见他的师傅,他心里的确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期盼与冲动在里面的。

可是然后呢?他想。苏堇竟一路瞒着他,从不告诉他,自己是去找他的师傅寻仇的。

他的师傅隐居在深山里,山路曲折,没有什么修整,他全靠师兄师姐们留下的标记才一路寻过去。如今回想起来,那一趟路上苏堇额外沉默。但他也没多想什么,因为苏堇向来不是话多的人,他早就习惯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苏堇身边叽叽喳喳。

他领着苏堇在深林中左拐右拐,终于拐到了那栋小房子门口。他的师傅就住在里面,正是傍晚,还能看见炊烟从房子后头飘出来。黎曦手牵着苏堇的衣袖,率先踏一步撩开了门口挂着的草帘子,他的声音里还满是期盼和兴奋:“师傅!我来看您来啦!正好是饭点,让我蹭一顿吧?”

他的师傅笑意盈盈的从后院转了出来,身上穿着粗布的衣服,胡子半白,看着和普通的猎户没什么区别。黎曦想拉着苏堇进门,苏堇却没被他拽动。他回过头来看向苏堇,却看见苏堇抖开了剑鞘上缠着的黑布。

黎曦是十九岁下山的,这年他已经与苏堇一起度过三年岁月。他也好奇过苏堇为什么一直要在剑上缠着黑布,可苏堇不答,他怕苏堇不高兴,于是也没再问过。他恍惚间发觉过去的三年好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他早把自己的过去在苏堇面前挖了个底朝天,他却对苏堇一无所知。

黑布落在地上,苏堇手里的剑鞘在夕阳下闪烁出夺目的光芒。他被苏堇猛地一击,整条右臂脱力,他吃痛,跪倒在地,而苏堇举着长剑朝他的师傅迎了上去。他的师傅向后躲闪,黎曦一手举着自己腰侧的佩剑,向着他师傅抛了过去。

苏堇的剑很快。他的剑法是他父母自创的,与内功搭配,身形诡谲莫测,出剑极快,杀招不断。他那把长剑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削铁如泥。不过几个回合的缠斗,苏堇已将他师傅逼至绝境,黎曦勉力支起身子想去帮忙,却只听见一声刺耳的破碎声。他睁大眼睛,看见师傅手中的长剑已被折断,半截碎片斜斜飞出,无力的落到黎曦的腿边。

苏堇紧接着一挑,长剑应声脱手,黎曦眼前闪过一抹鲜红。他师傅的头颅就这样无力的落下,在地上滚落了两圈。他知道的,苏堇杀人喜欢砍头。血液喷涌而出,染红了苏堇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