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故事要让他下笔,他不知道应当从哪里开始说起。

1922年的南京,是一派蒸蒸日上的繁荣景象。

彼时国民政府成立不久,新街口上的房子已是钢筋水泥的造势,如同一个个沉睡的灰白巨婴等待被人唤醒。不久的将来,银行,商场等无数代表着一个摩登的时代的标志建筑物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立出来。比金陵城里银行家们更急的是他们的孩子,一颗颗年轻的心脏等不及向旁人炫耀自己殷实的家业。他们穿着摩登的西装,出没在一个个小洋楼的宴席之中,桌上摆着江南最好的名品,再时不时邀请洋人的名流,用着洋人的红酒与他们优雅地交杯,然后莞尔一笑,愉快地交谈——这样的日子,岂不妙哉!

可这金陵城的百姓不敢上这来,西式推土机带着它的血盆大口碾过周遭的池塘和草垛,铲平每一块土地,老百姓看见洋人工程师和国民政府的工程师一起指挥着数百的工人,将从世界各地运送而来的花岗岩,土木搬来搬去。他们建的楼房,动辄几倍高于常楼,拔地而起,气势如虹,吓得小老百姓们连连叨道“天谴”,“报应”这般恶词。他们相信,住在这“危楼高百尺”里的人会更容易受到自然的报复。

就连寻常街市必不可少的小贩也很少挑着自己的扁担,冒险踏入这个金陵人说是“没有人气”的地方。

是夜,南京城内一栋小洋楼内一名婴儿呱呱坠地。

“少爷,是名男婴。”家里年仅13岁的仆人翠芽激动地从花鸟屏风中跑出来,向坐在外面的众人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孩子的父亲,也是这个家庭一家之主的沈氏当家沈汝忠早已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刷的一下从楠木古椅上站了起来。

“快给我看看!”手里接过来的婴孩,巴掌似的大小。男人极其小心地托着这新的生命,看着这双睁不开的眼睛,嘟嘟的嘴,这是他的儿子,这将是他生命中最贵重的东西。

“沈儿,快给我看看。”见自己的儿子移不开眼睛,一旁的沈家老爷也又是激动又是好奇地催促着。

“爸,你快看看,像不像。”

新生儿的脸英气未开,明明长成怎样都看不出来,但老爷子还是捧着这颗掌上明珠,老泪纵横道:“像,真像啊。”

翠芽撤下了屏风,另一旁是床上大汗淋漓的沈家夫人和同样方寸未定的洋人医生杰克。翠芽给夫人打上了热水,半个时辰前还悬在一家人心头的大石头终于尘埃落定,大家脸上都展现出了快乐的笑容。这是这个年代里一家子少有的快乐了。

“爸,您给取个名字吧。”

沈老爷子看看儿子,看看媳妇,“你们取名字就好了,掺和我这老爷子干嘛!”

“爸,我和思燕都辗转反侧几晚上了,还是觉着您取着合适。”沈少爷眼里闪着光,紧了紧自己夫人的手。而床上的夫人亦是看向了自己的丈夫,这位年轻貌美的民国女子方才为了爱情完成了自己的头一次使命。她疲惫的眼睛转向了孩子,露出了母亲特有的慈爱。

老爷子看着这个孩子,白玉一样的柔嫩皮肤仿佛吹弹可破,他正享受着羊水外这个陌生世界的空气,它们一点点进入他的肺部,以后带着氧气的血液经由心脏泵出,将会在他身体的每一寸攻城略地。一切的一切,都宣告着上一阶段的生命历程已经结束,而他注定坎坷的人生也将从这里开始。

“就叫沈清吧。字我也想好了,嘉木,沈嘉木。”

“爸!你怎么连字都想好了?那可是二十而冠的事啊!”当家的气笑道,取冠字可是他作为父亲分内之事啊!

老爷子看着自己满是皱纹与刀疤的老手,为自己的冒失低下了头,喃喃道:“这世代,谁知道呢……”

沈家一家是靠卖茶发家的,所以沈老爷子才取了“嘉木”一字,寓意这孩子将来不会忘本。嘉木,出自陆羽《茶经》,所谓茶者,南方之嘉木一意。祖上避难来了金陵这个大都市,哪晓得金陵更乱。

清咸丰三年年初,洪秀全率领着自己的太平天国大军浩浩荡荡地逼近南京。伴随清朝廷官员的节节败退,最终两江总督守城而死。三月二十日,南京城被攻破。洋洋自得的洪秀全咸鱼翻身,不久给自己建都定名天京。

长毛军进了南京城,见着满人就杀,杀红了眼再杀几个百姓。南京城内百姓无不闻风丧胆,望风而逃。是以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太平军来了以后,一个个圈地为王,富丽堂皇的宫殿也是一个修的比一个气派。那百姓的民宅哪能跟天王的府邸相比,毛子拆起屋子来就跟拔草似的,连明代始建的大报恩寺和琉璃塔也难逃魔爪。那时候金陵城,多的是流落街头的可怜百姓。

难以想象,沈家百年历史的茶楼居然一再地劫后逃生。

沈家茶楼旧址坐落城南,离着现在的老门东也近。当时南京城的繁华之地就是家门口的城南大街,各路江南美食,挑着担卖新鲜果子的,卖自家特色小吃的,可以想象往后一百年南京老字号的雏形在这时就已经出现了。

民国成立以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