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上显灵了!等问清他上的什么学,来往的朋友有哪些,何夫人便不想了——她不再做梦肚子里蹦出个文曲星,光宗耀祖改换门庭,她甚至觉得自己八辈子都生不出来这么合心意的小子。何夫人牵住屈白昉的手重重握了握,何家是死是活她不想管了,且让那几个姓何的小杂种争去吧!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她命好,不生不养,下半辈子也照样有依靠!果然,何将军停下脚步,垂着的一双宿醉浮肿的眼睛闻言抬起,漫不经心里分出几丝在意,“奉实的友青学社?陈鸣璁办的那个?”屈白昉神色如常,深潭似的眼珠缓缓望向他,“将军也认识老师?”何将军这才看清被太太寻来“争宠”的少年。活到他这个岁数,钱权名色唾手可得,九十分的美满里若再计较十分的意难平,说来也显得人心吝啬。可何将军看到屈白昉的那一刹那,还是不由自主恍了恍神——若这是他的长子,不,若这是他的孩子,那可真是死到棺材里都能笑着去投胎。这么一想,何将军也不追究太太的“自作主张”了,在他看来女人都是辫子长见识短,捡到一把宝刀,不用去建功立业,偏偏留其裁衣,实在浪费。于是端起家长的架子,与夫人分坐两边,慈眉善目谆谆教诲,笑声飘去窗外,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好一家天伦和乐”呢!屈白昉当了十六年“不得宠的长子”,抱上何家这棵大树后,总算一朝翻身,少爷地位名副其实。他借何将军的势,捞卫六,克亲爹,替清流派领军人物陈鸣璁和政府牵线——前者后来主导了与南方学团的三次“和平会谈”,被广泛认为是政府打响的收复失地的第一枪,也间接为何将军的升官路砌上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阶。他隐姓埋名做完这三件大事,逢其毕业,何将军给出两个选择,一是留洋,二是去上桦城军校。他半刻也没犹豫——故土难离,世事无常,他才不要当个太平洋上飘零的冤死鬼,他就留在这神州大地了,三年五载也好,十年八年也行,总能锻造出一身钢筋铁骨,张开双臂,辟一方天地,余荫足够在这乱世里为他珍重的人们遮风挡雨。屈白昉左手边是“二十年风雨传记”,右手边是“卫氏家书”,他倒拎起信封甩了甩,甩出两张黑白单人照,一张上面的卫六斜眉吊眼,坐在椅子上脚还不老实地高翘着,隔空向他展示自己的新皮鞋——特特在信中提明,他花三块银元打了一双上得台面的好掌钉,终于可以邀请心上人去跳舞;一张上面的屈白早——他愣住,很快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欢喜——他戴了一顶西式宽沿礼帽,长发藏在帽筒里,及踝的落拓长衫下是卫六的新鞋,穿得有些不伦不类,手脚拢起,模样有些局促。母亲去世后的这两年,他白天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晚上头发一盘、衣裳一换,化身成卫六身边的小跟班,去赌场烟馆妓院里平帐见世面从来不带怯场,可让他大大方方走在青天白日下,又变成个原形毕露做了坏事的小妖怪,战战兢兢立在镜头前,生怕留下马脚露出破绽。屈白昉想到这里,紧绷的脸终于肯松懈出一丝笑容,他正想着等毕业,也要和卫六、白早一起留张影。将军让他跟去西南,他不想,只想调回到丛洲去,警察厅也好、政府公办也行,离家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然而一页纸掀过,他的美好畅想刚刚扬帆离岸,还没等提笔写下一个字,房门就被砸出一阵急促的“梆梆”响,同期在门外大喊,“渡霖——渡霖,急电,速回!”

红头棕皮的大鼻子巡捕上门时,屈家正是餐点,周莲子的筷子搅在白粥里,举着半只吊炉烧饼,动作缓慢,神情恹恹。屈白早敲了敲她的碗,催道,“你磨浆糊呢,赶紧吃!”周莲子小声道,“我不想吃粥饼。我想吃肠旺面。”屈白早专心吃饭。周莲子拿眼角去瞄屈白昉,咬了咬嘴唇,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我想吃肠旺面。”屈白昉置若罔闻,屈白早冷笑连连,那表情似乎在嘲笑她,“做梦!”周莲子气坏了,抱着碗埋头呼噜,几口喝完粥,狠狠撕下一块饼,咬牙切齿仿佛嚼的是他的肉。屈白早斗赢一局,袅袅起身去开门,看清来客后,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有问有答,约莫分钟后,坐回到餐厅,神色如常,拿筷的手却一动不动。“没什么,”他捋捋碎发,刚还训过周莲子,眼下自己就拌起了浆糊,边搅边絮絮地说,“租界里死人了,来问问我们是否认识死者。”周莲子不以为意,死人不稀奇,眼下这世道哪天不死人才要打卦算算天象。她吃完了不走,屁股在凳子上拉磨,转了好半天,屈白早终于开口问她,“你想干啥?”她两条小腿垂在凳子下踢踏,黏黏糊糊回道,“美如姐约我去喝咖啡。”大眼睛一眨一眨,眼里嘴里都流露出向往,“她说那家有一种洋人做的点心,酥酥甜甜的,缀着奶油和莓果,一咬一口渣。”像是生怕屈白早不同意,急忙保证,“我天黑前肯定回来,不在外乱吃东西的,而且美如姐会找人送我。是卫六爷的人。”兄弟俩隔空对视一眼,屈白早点点头,“有钱么?”周莲子喜上眉梢,差点蹦起来,“有!有!你上个月给我的还没花呢,我都攒着。”“攒着生小钱?”周莲子夹了一条萝卜干,嘎吱嘎吱地嚼,振振有词道,“钱是不禁花的,你买瓶酒就敢花一根金条,这哪里是给人喝的,神仙喝了都折寿。我算过了,照这架势等不了二十年,咱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