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恂垂下眼,无声吐出一口气,像是一眼便被驯服的恶兽。

他将鲜血淋漓的手藏在腰后,站在不远不近不会冒犯的距离,忍住心口一波波的疼痛和重逢的欢喜,笑着寒暄。

“白神医,久仰大名了。”

满室无人敢说话。

从京城而来的钦差, 又有从龙之功,日后恐怕是要封侯拜将。

这种大人物来到燕枝县后雷厉风行砍了贪官,放着三位官员不见反而火急火燎地沐浴更衣, 好不容易出来, 却是对着为无官无职的大夫寒暄。

……怎么看怎么奇怪。

楚召淮微微颔首:“大人。”

姬恂手指微微蜷缩了下,掩下眸中落寞,笑了下:“白神医坐吧。”

楚召淮:“……”

这人都成皇帝了, 怎么行事还和周患一样没有分寸感。

满室官员, 他请一个大夫坐算个什么事。

时隔一年一个月零十二天, 姬恂终于不再从别人口中听说那些隻言片语, 看到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 满脑子都是楚召淮。

说完这句话陛下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抬步走到主位边的椅子上坐下,懒懒道:“诸位都坐吧。”

众人推拒一番, 战战兢兢地落了座。

姬恂动作随意地用那隻未受伤的手,懒洋洋地给楚召淮重新倒了杯茶。

楚召淮下意识抬眸看他。

姬恂目光好似有侵略感般, 明明只是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下, 却好像无形中艰难撕扯着纠缠了一番。

楚召淮好像花了极大的力气, 才奋力将视线收回,不自然地端起茶水。

姬恂眉梢轻动,眼皮掀也不掀地道:“方才是哪位大人说不该浪费人力物力防疫?”

那位姓魏的按察使瞧见“陆大人”对这位白大夫的特殊,额间已沁出汗水,闻言缓缓起身行礼, 胆战心惊道:“是下官失言了。”

姬恂终于抬眸, 视线将那个姓魏的按察使从上到下打量了遍, 随后忽然就笑了。

看起来脾气很好。

楚召淮坐立难安,一会擦桌子一会整理袖子, 又端起茶来小口小口抿着,看起来忙得不得了。

他无意中扫见姬恂的脸,就下意识龇了龇牙。

姬恂这个表情,一看就知道要毒舌怼人了。

果不其然,姬恂笑着注视着魏大人,似笑非笑道:“陛下继位一年,忧国忧民宵旰忧勤,为政事既不设后宫、也不曾立后,人人都道明君也。但本官却觉得陛下真是糊涂,这一年多只顾着斩贪官,倒忘了查蠢货。”

众人:“……”

楚召淮:“……”

楚召淮没忍住,被一口未吞咽下去的茶水呛到,“唔噗”一声咳了出来。

只是被呛了一下,咳着像是喘不上气来,面颊飞红,恍惚中楚召淮当年心疾发作几乎殒命的场景骤然浮现。

姬恂心臟狂跳,几乎控制不住本能,霍然起身,带的茶水洒了满桌:“召……”

满县衙大堂的人全都狐疑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为何陆大人反应这么大。

楚召淮吓了一跳,伸手捂着唇努力憋住咳嗽。

姬恂瞧出楚召淮并不想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碰他,指尖一抖,艰难收回来,勉强露出个笑,强迫自己不去看楚召淮。

“……照你这么说,只是一句失言,就能免去责罚吗?”

魏大人吓得直接跪了下来:“大人明鉴,下官为官多年,并未贪财,鱼肉百姓……”

姬恂刚要讥讽,就见坐在楚召淮侧边的商陆伸手在楚召淮后背轻轻一拍,不知拍到什么穴位,咳嗽很快缓了下来。

姬恂手狠狠一握。

楚召淮根本不敢和姬恂再对视,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接过商陆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蚊子似的小声说:“多谢商陆哥。”

姬恂脸色微沉,一时忘了到嘴边的阴阳怪气。

多谢商陆哥……

商陆哥……

嘁。

姬恂冷冷瞥了安排位子的周患一眼。

周患无辜极了,满脸写着:“陛下,又怎啦?”

姬恂下颌紧了紧,面无表情看向那姓魏的:“你是临江州布政使是吧,虚禄不为也是大罪。若人人都像你这般尸位素餐,临江百姓不知要被如何磋磨,你回吧,月底会有新的布政使来接任。”

魏大人直接懵了,不可置信道:“大人!下官冤枉!”

另一个大人也懵了,大惊失色:“大人,下官才是布政使。”

姬恂认错人也不觉得尴尬,懒得听他多说,手一动,周患直接上前将还在为自己辩解的按察使给拖了出去。

先斩贪官,又罢不为官员,这位钦差大人雷厉风行到了极点,剩下的临江州知府和布政使像是被杀鸡儆的猴子,完全不敢吱声。

姬恂冷冷发作完,又看向楚召淮,眼神倏地柔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