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求个饶吧。”

这一问极其恶劣。

长老在那劲力下逐渐闭起眼,却端的住自己的高位,拒不开口。门中弟子呼啦起身一片,各自持剑将二人围在中央。

孟观亭抬眸,在众人身后看到了那青衫。

先生面上冷色,目光却温和地看过来。

他松了手。

☆、山青(二)

长老早晕了过去,被孟观亭一把丢到众弟子身上,便立刻被围住,一阵呼唤救抚。

孟观亭指尖还在往下滴着血,几步走到柳青戈面前。

他已比先生高了。

他低头看着柳青戈,正巧柳青戈也抬头看他,就让他对上了那双温缓眸中的惊疑和担忧。他安静地瞧,忽然不希望先生移开眼,也不希望先生将这惊疑和担忧给别人。

“先生对不起。”他不会认错,却双膝一弯跪倒在柳青戈面前。孟观亭漆黑的眸盯紧柳青戈,身后就是怎么也醒不过来的长老,面上却带了委屈,道,“先生,我认罚。”

柳青戈看着面前忽然矮下去的人,叹了口气。

“怎么罚。”

“怎么罚都行。”

先生的惊疑和担忧最终还是没给别人,只伸手将他扶起来,皱着眉道:“手臂,疼不疼。”

他下意识地想说不疼。

话到嘴边却变了,他听见自己道。

“疼。”

柳青戈指尖虚虚划过他的伤处,低声道:“顽劣。等下先生来处理。”人已经几步越过他去,挡在他与长老之间。

长老终于醒了过来,却见那和山间翠竹一样挺拔的身影对着自己行了礼。

“师父,”柳青戈声音平稳,“弟子教导无方,竟让观亭伤及师祖,弟子愿意领罚。”

孟观亭站在柳青戈身后,眸光在那单薄的青影跪下时露出凶狠。

长老被扶着站起身,声音哑着,在愤怒和混沌间念着“大胆”、“孽障”几个词,定了心思要赶孟观亭下山。

柳青戈思寻片刻,掸袖起了身,清朗的嗓音传递山间:“既然如此,弟子便也告别师门。”

孟观亭眸子在日光中黑得发亮,看着先生转过身来,道。

“走吧,观亭,先生带你下山。”

春时的雨珠挂满在孟观亭的斗笠边上,远看像是垂玉叮咚,却在坠落时把漆土濡湿。积水蜿蜒在他们脚下,孟观亭微微低头,就能看见那厚重的污泥染脏了先生浅色的靴。

“观亭,冷吗?”柳青戈抓着他的手臂,带他行走在暴雨中,时不时在风来过后偏头询问。

孟观亭摇头,斗笠的垂纱便晃在风雨里。

问题过后,他们又恢复沉默。风与孟观亭心中的疑惑一起延绵出山外,他终于忍不住,道:“此番是我连累先生。我错了。”

柳青戈一边从他背后卸下那把剑,让他走得容易些,一边缓缓道:“你没错。我师父长老这人,不甚心善。他那一剑冲你胸前去,本就有悖交剑规矩。说是试你,我其实早就担心得紧。学了这些年,不是叫你忍辱避让的。你没错。”

清琅的嗓音敲在孟观亭心上,他面上分明被斗笠护得干净,此刻却湿了一片。他的伤口处早就被水打得几乎腐烂,血水拖迤在二人身后,使他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他还有最后一点力气,便撩开轻纱去看身侧的柳青戈,正看见那人自若地行在雨中,白皙的侧脸被水色模糊了,剑却在手中拿得稳当又漂亮。

他摸了下胸口,那里藏着先生当年落下的银冠。

孟观亭闭上眼。

在漆黑中只看得见挺立的青影。

混沌间,孟观亭忆起被父母抱在怀里逗弄的场景。他似乎也知道这都不是真实的,于是面上没有笑,可也不挣扎,只当是重温一次双亲在侧的温暖。

父亲挑着担子,两边垂着框,一头放着要卖的糕饼,一头空出来让他坐在里面。那框里还带着甜味,蹭了孟观亭满身满脸,可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甜腻的味道让他想起血腥味,胃里抑制不住地泛起恶心。

那欲吐的感觉在遇见那两伙剑客交手时变得更甚,让他鬓角生汗。

利剑无眼,伤及无辜,父母倒在眼前。

就这么殒命逝去,留他一人在人间污秽中摸爬长大。

长大后的他身上没有了桂花的甜味,周遭倒是有令人安心的竹子香气。

“观亭。”

有人向他伸出手,全身无一不温柔地唤他。

他呼吸逐渐平顺起来,感觉有冰凉柔软的指从自己脸上抚过,仿佛山间清泉缓流,烧得难受的身就清爽许多。

睁开眼,只见晃动的树影和刺眼的阳光。

孟观亭坐起来,低头边看到自己的左肩被包扎得整齐,已不再疼痛。

他昏迷不醒时,柳青戈带着他走出很远。他们走出了那场雨,走出了那座山,将过往的一切抛在身后。

孟观亭恍然间慌乱起来,寻找着柳青戈。